隔天一大早,小文的父母便趕緊到了醫院,讓三個年輕人回家休息。只是天浩似乎想起了什麼,於是在送怡萱回家之後,便開口邀請了北村裕二到家中聚聚。
天浩的家,坐落在淡水鎮郊區的一處獨棟別墅,哥德拜占庭風格的樓中樓搭配上紅磚建築,總是讓人聯想起異國典雅又神秘的城堡。然而對於北村裕二而言,真正吸引他的不是那高貴而優雅的豪宅;而是在豪宅正前方,庭院裡的那棵芒果樹。
北村第一次到天浩家中作客的時候,才走到府邸大門口,便馬上被鐵門內的這棵芒果樹所吸引。芒果樹長的並不十分高大,雖然主幹稍嫌羸弱,但一到結果季節,仍舊結實纍纍。果子由深綠轉為橙黃色的時候,風翼會夾帶著濃濃的果熟香包圍整個庭院,鑽近北村的鼻子裡、嘴巴裡、耳朵裡、甚至是腳指細縫裡。有時北村幾乎覺得連自己的心跳都帶有芒果那種酸甜恰到好處的甜蜜香氣,這讓他心裡充滿一股踏實又靜謐的幸福感。
「啊!真好。又到了產芒果的季節了……」北村躺在庭院裡的草皮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想要吃嗎?已經可以摘囉!」天浩指著幾個轉變為鮮紅色的果實如是說。
只見北村坐了起來,搖頭表示拒絕:「不了,今天不想吃。光是聞這種香味就夠了!」
天浩非常了解北村有著單純的善良本性,然而時常表現在行為上的便是這種容易滿足的特質。天浩打從心底地佩服友人這種敦厚性格,但是在潛意識裡¸卻又不由自主地忌妒起北村擁有這種高貴的情操,進而想要設法誘引友人陷入更深沉的慾望之中……
結果是……二十分鐘後,兩人便在芒果樹下一同享用多汁甜美的果實。
其實,這樣的結果也是北村自己能夠預料到的。只不過,對於他而言,與其短暫堅持自己某種微不足道的意念,他更想要把握住的是,與天浩這份難得的友誼。
「天浩,你知道為什麼芒果樹的嫩葉是紅色的嗎?」
「不知道。」天浩覺得這個問題很新鮮,進而感到興趣的問:「為什麼?」
「其實我也不知道。」北村用拿著芒果的另一隻手抓著自己的頭,並且笑了起來,緊接著說:「不過一般其他的樹木,先長出來的嫩葉都是綠色的,要一直等到變成老葉,將要掉落的時刻,才會變成紅色的葉片。就像楓樹一樣。」
「但是芒果樹卻正好相反。總是讓人誤以為即將要凋零的紅色葉片,其實只像個呱呱墜地的新生兒一般脆弱;反而是總讓昆蟲以為是新鮮可口的綠色嫩葉,才是真正身經百鍊的老葉。」
「但是事實上,那些初生的新葉,對於一棵大樹而言,才是真正重要且具有意義的吧!」
天浩這時瞇起了雙眼,形成了一直線。剛才北村的這番話,讓天浩一時完全抓不著頭緒,也不明白究竟北村想要表達的是什麼。天浩等待著北村的解釋,卻只見北村微笑地看著那棵芒果樹,而遲遲不語。
這時北村站了起來,看著天浩手裡拿著的芒果,肉肥汁多,他吃到滿嘴黏膩的模樣,不禁讓北村大笑了起來:「你的嘴巴髒了,擦乾淨吧。」
天浩收下了北村遞給自己的紙巾。突然發現,眼前的這個友人,竟然是和自己如此的親近。天浩也燦爛的笑了,這是他以往和別人相處時,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那種不存在著懷疑的真摯情感。
然而天浩和北村都不知道,此刻他們所擁有的,這份可貴的友情。早在八十年前,同樣的這棵芒果樹下,也有一段難忘的故事,不停地飄蕩在這久未散去的果香之中……
而這看似偶遇的巧合,其實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
一九二九年的某個夏日午後,漫天的蟬聲震耳欲聾,在一棟黑瓦木造日式房舍前的廣場上,架著幾排竹蓆,幾個女人正頂著艷陽烈日在製作菜脯。女人們不斷把席上那些曬軟的白羅蔔,和著鹽巴搓著並放入大甕裡,然而另一個比較粗壯的婦人則赤腳在甕裡奮力踩踏著,南風從樹梢一起飛,空氣中便散開陣陣鹽漬的菜乾腥味;而在廣場的另一邊,芒果樹下,幾個赤腳的孩子正在玩丟沙包的遊戲。
只見年紀較大的那個男孩身手敏捷,趁著沙包上拋之際,還炫燿技巧似的鼓掌幾聲,
等到沙包差點落地才驚險的用手背拖住,其他孩子則是莫不回以崇拜的驚呼聲。就在那片熱絡的嬉戲聲中,一個穿著整齊的9歲男孩,郭睿鵬,正站在不遠處直視著他們。
過了沒多久,睿鵬趿著木屐走向正在玩耍中的孩童。然而他這個前進的動作,讓原本要接沙包的小女孩嚇了一跳,小女孩隨即站直立正,一動也不敢動,原本快要到手的沙包,便啪答一聲掉落在睿鵬跟前。
睿鵬撿起那個小布包端詳著,他從沒看過眼前這個玩意兒,小布包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有些重量,他開口問:「你們在比賽嗎?這怎麼玩?是不是一接一丟?」剛剛失手的小女孩點了點頭,睿鵬便蹲下來試著模仿他們之前的動作,「這個應該很簡單嘛!」睿鵬邊說邊做,沒想到他的動作既生疏且笨拙,沙包老是丟偏接不住。失敗了幾次之後,在旁觀看的孩子們全都不禁摀著嘴嘲笑。不服輸的睿鵬越想表現,雙手越是不聽使喚,到最後,沙包在半空中簡直長了翅膀似的亂飛,身邊窸窣的奚落聲不斷,睿鵬終於惱羞成怒,他突然拾起所有的沙包說:「這些給我,我要練習!」
睿鵬說完起身欲走,年紀較大的那個男孩卻突然跨步阻擋,神情不悅的說:「這是我們大家辛苦縫的,不可以給你!」
睿鵬聞言把所有的沙包放進褲袋,不在乎的回:「給我,我是少爺!」
「不可以!」
睿鵬不予理會,沒想到那男孩突然衝上前掏睿鵬的褲袋,喊著:「還來!還來!」睿鵬緊緊抓著袋口不肯放手,一陣拉扯之後,睿鵬因步伐不穩而被男孩推倒在地。只見那男孩壓著睿鵬,怒吼著:「還來!小偷!還來!」睿鵬不敵男孩粗壯的臂力,口袋被用力扯破,男孩進而粗魯的伸手搶回沙包。
廣場上原本在甕裡踩著菜脯的婦人見狀,氣急敗壞地衝向兩人。她用力推倒男孩,慌忙扶睿鵬起身,一邊用手拍去睿鵬身上的塵土,一邊仔細查看睿鵬的手腳。
「少爺,有沒有受傷?」
睿鵬臉色漲紅,惡狠狠瞪著打贏的對手,握緊拳頭悶不坑聲。婦人嘴裡道著歉,目光繞著睿鵬全身上下打量,確認睿鵬並無受傷後,她盛怒轉身,二話不說痛甩了男孩一耳光。
「阿泉,你在做什麼?」
「阿母,是他不對,他搶走我們的沙包!」男孩一臉憤恨的回。
「什麼他,他是少爺!還給少爺!」
男孩神情委屈,倔強不從,婦人又打了他一巴掌,幾乎是用吼的說:「我說還給少爺,你聽不懂嗎?」
男孩的眼淚在眼眶裡頭打轉著,過了一會兒,只見他含恨的把沙包交給母親,接著抹著淚碎步跑遠……
這件事發生以後,那個叫阿泉的男孩便沒有再正眼看過睿鵬。他總是用鞠躬避開跟睿鵬四目交接,並越發對睿鵬待以不帶有任何情感的客套:
「少爺,你回來了!」
「少爺,晚安!」
「少爺,早安!」
「少爺,太太請你用餐!」
「少爺,出門小心!」
……
阿泉的語氣讓睿鵬感到莫名愧疚,雖然傭人們見他一向如此請安,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始覺得阿泉叫他少爺的時候,他心中襲來一陣如針刺的痛楚。有好幾次,為了取得阿泉的原諒,睿鵬試圖主動向前攀談,但皆被阿泉冰冷而禮貌的推絕。阿泉不是低頭說要去廚房生火,就是匆匆走過裝聾作啞,睿鵬感到越來越難受。
生長在醫生世家的他,高貴的身分使他自小備受呵護,他當然沒有必要去討好一個大他幾歲的傭人,然而荒謬的是,阿泉倔強的神情卻在睿鵬心中起了疙瘩並且開始化膿。沒錯!當時他的確倚仗身分,蠻橫奪取了不屬於他的東西,但倘若阿泉表面順從了他,這件事也許很快就會被他忘掉。然而因為事實恰好相反,睿鵬反而開始刻意討好阿泉,接著他甚至害怕與阿泉單獨相處。縱然這一切讓睿鵬興起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可是偏偏他就是無法擺脫。
這樣的窘況持續了幾個月後發生了變化。
某個嚴冬的早晨,睿鵬在走去學校上課的途中,遇到了幾個同班的日本同學。同學們招呼他結伴同行,睿鵬走近才發現其中有一個是老愛欺負他的建作。建作一如平常使喚他:「幫我提書包吧!」建作操著日語吩咐,睿鵬依言接過書包。他習慣了建作或其他日本同學對他的頤指氣使,雖然不懂為什麼要這麼謙卑,但因為父親不只一次對他囑咐,要對日本人恭敬,所以他也就照做無誤。
一行人快到校門口時,睿鵬隱約聽見身後有人用台語喊著少爺,他覺得聲音耳熟,一回頭便發現是阿泉朝自己奔來。阿泉氣喘如牛跑到他面前,遞上包著花巾的便當盒說:「少爺,你的飯包!」睿鵬接過,正要準備道謝,阿泉面無表情的就轉身要走,沒想到建作居然擋在阿泉的前方,口氣輕蔑的問:「你剛剛說台灣話?」阿泉沒做任何表示,建作態度高傲,又問:「為什麼不說國語?」
當時所謂的國語便是日本語。阿泉冷淡瞄了建作一眼,不發一語越過建作。受到冷落的建作立即喝令他站住,沒想到阿泉無視建作的命令,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建作隨即快步追上,並將阿泉拉倒在地,他揪著阿泉的衣領,輕蔑罵道:「說國語!說給我聽!說!……」
睿鵬慌張上前試圖幫阿泉解圍,但建作根本不肯放手。阿泉被迫反擊,他返身撲倒建作,兩人便在地上扭打起來……
當天晚上,睿鵬的父親領著他與阿泉去建作家賠罪,郭父與建作父親在客廳對坐沉默,睿鵬與阿泉則跪在一旁,等著接受審判;體格壯碩的建作,哭哭啼啼要自己的父親主持公道,睿鵬以為只是來道個歉,沒想到建作父親得知阿泉是佃農的孩子之後,居然開口向父親要求,將阿泉留下來服伺建作。
睿鵬聞言震驚,把阿泉留在這?那麼阿泉將會如何被建作凌虐呢?睿鵬無法不去揣測阿泉悲慘的下場,他試著替阿泉辯護,但父親卻嚴厲斥喝他不准多嘴。
臨走之前,建作一家人帶著阿泉在門口送客,睿鵬淚眼模糊看著阿泉,任憑父親怎麼叫喚,他都不肯離去。阿泉哀傷看著他許久,在那一瞬間,他仿若原諒了睿鵬,他走向前,彎腰鞠躬道:「少爺!再見!」
就這樣,睿鵬再也沒有機會與阿泉見面……
這件事讓睿鵬遭受到莫大的打擊。有好一陣子,他一個人站在那芒果樹下的廣場上,捧著從阿泉手裡搶來的沙包,心中充滿著自慚的懊悔。
當初他只不過是想加入他們的遊戲罷了,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想好好的向阿泉道歉。
睿鵬不禁想起,在他還未和阿泉吵架之前,他們曾在這芒果樹下一同享用那美味可口的果實,然而那時阿泉曾遞給自己一條冰涼的手巾,恭敬卻溫和地笑著說:「你的嘴巴髒了!」睿鵬噙著淚回想,阿泉遞上手巾時,並沒有叫他少爺啊!阿泉只是笑著說,你的嘴巴髒了。睿鵬此刻才明白,阿泉曾試圖將自己當作朋友對待,然而現在已人事全非。
為什麼阿泉是這樣的命運呢?而為什麼又有命運這種傷害人又不公平的東西呢?
睿鵬腦海揮之不去阿泉那悲戚的面容,就好像是一隻被主人惡意遺棄的小狗,眼神充滿了憤怒、無奈、無助,甚至是認命的卑微,睿鵬不斷傷心的哭著,但他知道,一切是無法挽回了。
- May 26 Fri 2006 00:01
蝴蝶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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