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永成率先動手之後,在前田的威嚇脅迫下,其他兩名台籍生也紛紛紅著眼眶上前。
睿鵬挺直腰桿極力忍耐著,任憑幾個人圍著他拳打腳踢,也竭盡所能面不改色。但過了不久,前田卻走上前,猛力使勁踹了他的右腳骨。睿鵬倒抽一口氣,終於禁不住強烈的痛苦而曲了上半身。
那天午後,教室瀰漫著詭譎的氣氛,前田和大部分的日籍同學高聲談笑著,好像之前體育館內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似的。睿鵬靜默坐在座位上,他感到陣陣心如刀割的痛楚正吞噬著他。並不是他肉體上受了什麼難以忍受的創痛,而是在精神上,他被日本民族的傲慢蔑視所深深刺傷。
突然,他想起了阿泉,那個多年前與他打架的男孩。
台灣有多少如阿泉無力反抗命運的人呢?那麼他自己也甘於含垢忍辱嗎?他與阿泉或其他眾多的台灣人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拼命忍耐呢?
睿鵬得不到解答,但接下來的幾天,他腦海中縈繞不去關於身為殖民地人民的悲哀,而這二等國民的恥辱讓他無法自處,他甚至斷絕與日本同學交談。
校運會前一天,老師公佈了校運會當日的座位安排表,只見睿鵬乍然舉手。
「老師?」
「郭睿鵬,什麼事?」
「請問為什麼校運只有安排日籍家長的座位?我們台籍家長卻只能站在操場旁邊?」
日籍老師不悅瞄了他一眼:「這是你該管的事情嗎?」
睿鵬抑止住怒意,打算與老師講明自己的想法:「我只是覺得這樣很不公平罷了!」
老師大聲回叱:「混帳東西!你以為你是誰?」
睿鵬將脫口而出的頂撞嚥了回去,老師說完便悻然離去。
日籍同學們或交頭接耳或低聲竊笑,好像正在嘲諷他的不自量力。睿鵬抬頭望向遠處操場上隨風飄蕩的日本國旗,醞釀許久的悲憤一湧而上,在他年輕的心靈中激盪著、漲滿著,而後滿溢潰堤。
校運當天,操場上讚頌著宏亮的軍樂與飄舞的旗幟。廁所內,睿鵬與倡議行動的台籍同學們聚在一起。他們相互交視,緊接著睿鵬點頭示意開始行動。
大夥綁上抗議的布條,相向伸手握緊彼此,接著幾人從廁所奮力抬出一大木桶的屎尿,快步衝出走廊,衝過了操場邊曝曬在烈日下的台籍家長身邊,衝向坐在台上的日本人,並急遽的將那桶穢物往他們身上潑去。
頓時現場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混亂中,睿鵬被某個老師反手抓住,其他與事的同學也陸續被壓制在地。當警察把他帶走時,他經過了人群中的柯永成,柯永成的眼神帶著羞赧與尊崇,但睿鵬對他並沒有任何恨意。
睿鵬快意滿滿上了警車,他甚至慶幸自己並不忠心守法。
有些他的同輩被體制洗腦,而同流合污。有些則如柯永成,因卑懦而屈膝奉承。當睿鵬被警察粗暴架上警車時,他昂首闊步,表情沉重而平靜,並認為自己做了一次正確的還擊。
一九三七年九月,17歲的睿鵬即因侮辱罪入台北監獄服刑。
應該是父親多方奔走的緣故,睿鵬在獄中並沒有受到不合理的折磨。他與幾個同齡的孩子關在一起,飲食作息正常,看守長甚至讓他每月有一次收信。寄信與面會機會,除了行動受限的不方便,睿鵬照常閱讀,每日還有一小時的時間可以收聽留聲機。
也許是擔心他思想反動,看守長刻意讓睿鵬接觸介紹日本的書籍與雜誌。在這同時,睿鵬也從留聲機獲取了許多關於日本國內政經發展的消息。漸漸地,他開始對日本國內的發展相當注意,雖然他所獲得的資訊大都頌揚日本國際地位提升的成就。
睿鵬從抗拒進而冷靜思考,接下來他要往哪裡去呢?
他曾立志行醫救人,但以目前台灣的處境,唯有以日本為師,學習他們先進的工業與科學才能救國。這些經過包裝的正面評價,也並非一無可取啊!睿鵬心想,或許他能對台灣的未來發展出一種借鏡吧!
出獄的前一天晚上,睿鵬做了一個紛亂的夢。
夢中,他站在自家門前,放眼望去,稻田附近一片低矮佝僂的破房子瞬間蓋起了高樓大廈。他推開大門,家中卻又頓時開展成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
天空落下細綿的雪花,在蕭瑟的冬季,阡陌之間泛成艷黃的花海。
睿鵬走在田埂之中,發現有個女孩正蹲在花海中央。他走近與她閒聊,言談間他暢所欲言,並覺得與女孩有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過了不久,睿鵬告訴女孩他已下定決心去日本學理工的志向,女孩微笑點頭讚許,睿鵬接著問她:「那妳的呢?妳的將來也想清楚了嗎?」
女孩宛若開口說了些什麼,睿鵬來不及聽清楚,卻霎時夢醒。
- Jul 22 Sat 2006 10:00
蝴蝶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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